龙彦滞在原地,听着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的话。一句接一句,如此地荒谬,仿佛茶馆里说书先生的评书或戏台上的折子戏,又或者,是故纸堆里泛黄腐朽的轶闻。无论如何,不该是发生在身边的。那是高门侯府里的隐秘旧事,若非父亲牵连其中,若非他执意追问,他是绝计不会知道的。可他现在知道了,心中情绪翻涌,惶然、愠怒、愤慨……
他双手握拳,咬紧牙关,几乎是忤逆地质问自己的父亲,“您怎可如此?”
往日里总是教训他的父亲此刻没了脾气,偏头看向屋外一望无际的天,慢慢地道:“你祖母病重,我缺钱,有人愿意给我钱,就是如此。你在乡下长大,该知道钱有多重要。”
“我知道,可不该因为钱就会毁了别人的一生。”龙彦回道。
“到底是个读书人。”龙四摇头耻笑,“那你要我怎么办?放着你祖母不管?还是去借印子钱,直到因为还不起而倾家荡产,妻离子散?如果没有我当初那么做,你又怎么会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?”
面对父亲的质问,龙彦并未退缩,而是定定地直视着父亲的眼睛,“您去向亲朋好友借钱,未必没有出路。再者,去找秦夫人,也是一条路。可您没有,而是选择了接受交易,无非是觉得借钱需还,而交易不必。您既有私心,又何必拿祖母与我做挡箭牌?”
“混账!”龙四暴怒,一个巴掌打在龙彦脸上。又是一个鲜红的五指印,和方才的交叠在一起,鲜明刺目。
龙彦不曾躲避,生生受了这下,嘴角扯出一丝苦笑,再开口时语气分外痛惜和自责,“我读书多年,虽不敢自称君子,但是无愧于人,可是没想到我竟然靠着这样得来的钱活了这么多年……”他顿了一下,继续道:“可笑……可笑……”
他抬脚走到屋外,脊背比往日里略显弯曲。龙四大声问他做什么去,他头也不回地答道:“自省。”
龙四追上来,扯住他的胳膊,骂道:“你个蠢货!自省什么?关你什么事?”
龙彦回过头,看着父亲熟悉又陌生的脸,悲哀地问道:“父亲,你就不曾觉得愧对于他们么?”
龙四哑口无言,半晌,慢吞吞地答道:“他们命不好,怨不得别人。”
龙彦拂开父亲的手,加快脚步离开了。周围有人过来问,龙四笑笑搪塞了过去,只是望着龙彦的背影,心里生出几分愧疚。有些事情,他做了就做了,没什么好后悔的,只是……他害怕龙彦胡思乱想。
龙彦将自己关在屋子里。他需要时间来消化方才听到的一切。若是不相干的人和事,他可以只当一个故事来听。可是偏偏,有关于他的父亲,和……宋小姐。宋小姐,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。因为父亲不允许,他没有再见过宋小姐。若是下一次再见到她,该说些什么呢?该怎么面对她呢?
要告诉她么?自然是要的。可是父亲呢?她知道了,侯府也会知道的。就算宋小姐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不为难父亲,可是侯爷、老夫人,还有那个姨娘,他们都不会放过父亲的。这么多年,他与父亲不如对母亲及祖母那样亲近,可到底是自己的父亲,是养育自己多年的人,他无法袖手旁观,看他落难。
可若是不告诉宋小姐呢?那他这些年读的书算什么?自己都违背公理,又如何去上科场,堂而皇之地写着锦绣文章?
他脑子里一团乱麻,又气又急,一拂袖将东西全扫在了地上。劈里啪啦地一阵响声,他的心短暂地冷静下来。案桌上只剩下一方砚台,是墨玉的。那是宋小姐交给他的东西。
以前看书累时,他总会看看这方砚台,心里就会好些。可是如今,他看着那砚台,就像看着一面镜子,无法直视镜中的自己。
边沿上,“天地仁心”四个字如此醒目,她的话也言犹在耳……“男子汉大丈夫,行得端坐得正,就如彦师父所说的问心无愧,那才是天地仁心。”
“天地仁心……”龙彦喃喃地念道。他伸手将砚台翻过,看到底部雕刻的玉兰花瓣。她说过,玉兰花是她母亲最喜欢的花,她住的院子里就有那么一棵,每到四月花开,是一幅盛景。
他还记得,她并没有世家小姐的架子,对他如同朋友。她说过自己的身世,说她在府里过的很不好,连这方砚台也保不住。他曾经,为她惋惜和……难过。
可是没想到,这一切,都是阴谋,而自己的父亲,正是这场阴谋主使者的盟友。她那么信任自己,可自己……
恍惚间,他似乎又听到她的声音。他以为是幻听,没有在意。直到父亲的声音响起来,和她的混杂在一起,龙彦这才如梦初醒,急忙推门跑了出去。
果然是宋小姐,身旁还站着一位身着劲装的男子,面容俊朗,似乎在哪里见过,后面跟着几名军士。而父亲,站在宋小姐和这位男子的面前,赔笑哈腰,不敢抬头。
“彦师父。”宋清见龙彦过来,蹙眉道:“我可没有对伯父无礼,是他一见我来就要赶我走,还推我。还是林千总帮我说话,伯父才放过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