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位公子路见不平仗义执言，有如此儿郎，实是我大魏之福啊！”王德仁眨眼间换上一副亲切的神情，慈父看孝子般的，满目欣慰。
他大手一挥，广袖迎风舒展，满身正气似的朗声道：“本官方才已带着帐房先生将账簿查了三遍，本是为了遮羞，奈何江老板不领情，非要污蔑本官栽赃陷害。既如此，那就在各位父老乡亲面前，好生地查上一查！”
还没等王德仁吩咐衙役去搬账簿，就听见人群里一小儿吵嚷起来：“快看，着火了！”
抬头看，浓烟滚滚，正是账房的方向。
江渺挣扎着要往里冲，却被左右衙役横刀压着不得动弹，只能死死盯住大敞的店门。
浓烟漫卷，火光闪烁，望火楼发了信号，潜火队的人不一会儿就把火灭了个七七八八。
大火甫灭，四处弥漫着烧焦的气味。
执笔衙役撩袍跨过门槛儿，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带刀衙役，一左一右压了孙掌柜出来。
“禀县令大人，此人已招认，方才那把火是江老板以目示意命他烧的。经查，账簿损毁半数有余。”
孙掌柜面露苦色，频频摇头，奈何有苦说不出，趁人不备，自个儿撞到刀刃上抹了脖子。
“江老板，你这是何意？”王德仁问。
周公子欲辩，却被江渺拉住。
她算是看明白了，今日这局，不论她如何走，都是死局。
王德仁不会无缘无故针对江家，其一举一动必然受人指使。
而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敢如此颠倒黑白，恐怕背后之人他们谁也惹不起。
“多谢周公子仗义执言。今日恩情，他日若有机会，江安定当报答。”江渺躬身行礼，手腕上的铁链相撞，叮铃叮铃作响。
低头时，江渺瞧见蹀躞的金钩上赫然挂着一只香囊，是鸳鸯戏水的纹样，她的心中莫名有些泛酸。
她不受控制地想，能被这样的人爱着，大抵会过得很幸福。
至少不论何时，总有个人能挺身而出将自己护在身后。不像她，至亲之人漠不关心，唯一的一点依靠竟是寄托在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身上。
真是可笑。
……
江渺从没想过，自己的十八岁生辰竟是在狱中度过
没有家人朋友作陪，有的只是肥硕的老鼠与蟑螂。没有美酒佳肴，有的只是残羹冷炙与深井冷水。
没有人来审问她，亦不给她辩解的机会。她只能抱膝坐在脏兮兮的干草垛上，搓手取暖，看着头顶的小窗由亮变暗，以此数着日子。
等到第五日，江湖海来了。
没有嘘寒问暖，亦没有假意抚慰。他只是干巴巴地告诉她这五日发生了什么，以及日后她该做些什么。
像是个传话衙役，江湖海说完便走，不顾江渺心神俱伤，瘫坐在地。
江湖海走后云印提着个小包袱来接她。
云印的两只眼睛肿如鱼目，人也瘦了一圈儿。江渺想起江湖海方才油光满面的模样，彻底对这朝露般的父子之情绝了念想。
江渺抖开一条藕色蕊蝶软烟罗襦裙，质地柔软如轻云。
上一次穿襦裙是四年前，却陡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。
云印十指穿插，飞快地梳好了堕马髻，然后坠上了一只小小的珠钗。
就像江湖海将才说的那样：江安狱中暴病而亡，庶长子江照接管江氏粮号。
从此以后，她不再是江安，甚至也不是江渺。
半月后大婚，她便失了姓名，与千千万万的女子一样，冠以夫姓。
再提她，世人便只知燕京书香世家的少夫人周江氏，再不知江渺是何人。
黑云又压了上来，飘起了毛毛雨。
江渺推开了云印扶她上马车的手。“陪我走走吧。”她伸手接过幕篱拎着，款步向着热闹的街市走去。
落叶铺了满地，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。秋日干燥，叶儿早就干成一张发脆的薄纸，人走过，留下了满地破碎。
以前她是江安的时候，曾于半夜人静时默默垂泪。
世人只知江安少爷少年聪敏，却不知她的本名原是江渺。
她用自身证明了女子未必不如男，可这个真理却无法宣之于口。
如今江安“死”了，她做回了江渺，心里却发空。
江安可以如雄鹰一般翱翔于天际，可江渺只能守在四四方方的宅院内，做一只乖巧的笼中鸟雀。
她又记起父亲在狱中对她说的话：“渺渺，日后嫁去周家，莫再抛头露面，安心相夫教子才是！”
这便是女子的命运吗？她又责怪自己贪心。
毕竟老天已经格外开恩，让她拥有了四年时光，可以为自己、为家族、为百姓而战。
心底发涩，酸意惹痛了眼眶，两行清泪无声滴落。